疾痛经验的解读不带有倾向性,不丧失合理性,使自己的诠释不至于成为通向有效治疗的障碍。这其实是慢性病治疗和研究实践中极大的问题,但尚未得到充分的讨论。
在这疾痛意义的第四层次上,艾丽斯·奥尔科特的家庭医生不愿意听到也不想看到她的消沉沮丧。拒绝接受,是人类社会对疾痛的最常见的反应。病人们深深地感到恐怖。像艾丽斯一样,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意识到,不可逆转的病变,将无情地、接二连三地把他们推向更悲惨的困境,直至死亡。艾丽斯·奥尔科特停止了短暂的放弃,又一次接受更严峻的困境,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放弃的企图,也可以推断它危险的结果。负责治疗她的医生们也变得能够接受自己回天乏术的无奈感;托里斯大夫,一个美籍西班牙裔的内科医生,逐渐地学会改变自己对美国新英格兰人的种族偏见,即认为他们是冷漠的、感觉麻木的。终于,在他眼里,艾丽斯既不冷漠,也不麻木。他意识到,他的这种陈旧偏见,其实是使自己免于为她伤心的一种借口。作为一个咨询医生,我既要克服不顾相反证据、不断冒出的把她诊断为可以治疗的精神疾病(重度抑郁症)的念头,也必须克服自己想让她诉诸抗抑郁症药物的愿望,幻想这将使她痊愈。
我认为,在疾痛加剧导致不可逆的逐渐病残的阶段,重振道德精神不能只依靠某种特殊的技术,而是要诉诸许多临床行为的结合。上面我已经强调过医生对疾痛的见证应该是设身处地,富有同情心。与病人在一起,营造诉说疾痛的环境,帮助他们改善处境,使疾痛经验变得有意义和价值,这是医生的有关生存的责任。不过,医护人员也在努力塑造勇气,并希望他人以此为榜样。医生还应具有智慧,以特殊的方式认可患者的痛苦,这往往是借用讽刺,或引用似是而非的隽语、幽默等,当然也包括掌握分寸——知道适可而止。在我看来,这是医生和患者共同的道德核心。这种共同美德,不是费用/受益恒等,或者经济实力能够获得的。所以,把医生-患者的关系商品化为金钱交易,就无法解释医生-患者关系的这一方面。宁可说,这是医生和患者给对方的礼物。
1898年,美国著名心理学家和哲学家威廉·詹姆斯对聚集在爱丁堡的听众发表吉福德讲座,这就是至今仍有影响的名著《宗教经验种种》(Varieties of Religious Experience)。其间,他阐述了对经验的两种实际存在的个人观点。他用对痛苦问题的感受,以及听众可能有的对欧洲人的陈旧感觉即世故,对美国人的一般印象即天真,恰当地把它们比喻为一次人生和二次人生。詹姆斯把人的一次人生解释为天生的乐观主义者,他们只注意日常生活和宗教的表面:充满希望、积极的、有秩序的和进步的东西。二次人生就正好相反,成了悲观主义者,他们往往注重于经验底下黑暗的方面。这两次人生之说,正好被社会不公正和个人的痛苦问题所吸取。
慢性疾痛的经验常常把人的一次人生转化为二次人生,就像前苏联的不同政见者,现在的流亡诗人伊琳娜·拉图西斯卡亚(Irina Ratushinskaya,1987,19)反思自己来之不易的睿智,讽刺性地将它写进一首关于残酷的监狱经历的诗中:
如此赐予只能发生一次,
或许,一个人也只需要一次。
疾痛教人们懂得,我们不得不经受我们不愿意、也不应该经受的苦痛;在对于事物的自然法则的淡然乐观主义的门面下,有着对造成伤痛的暗流的深深忧虑,那就是对不幸事件和灾难的担心。身体经历的变化、反复无常和紊乱,使我们怀疑从小就被教导接受的——也是我们需要相信的“秩序”。病残和死亡逼迫我们重新思考我们的人生和周围世界。人类内在的转化,或者超越升华的可能性,有时就是在这令人不安的洞察中启动的。拘泥于行为以及它的起因的人,也许会因此而获得一个更接近本质、更有象征性的、更能自我反省的世界观。理性的计算本该使“供给和需求”成为“经济人类”的精明智慧,然而,对一个正在受疾苦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