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心里对自己说:“秉昆,秉昆,你一辈子就这么活下去不是一 回事!”曹德宝终于停弓,甩了一下长发,扭动着脖子说:“累了,告一段落。” 吕川说:“刚才没上主食吧,我怎么忽然饿了呢? ” 于是春燕起身去煮饺子。 吴倩泪眼汪汪地问曹德宝:“你拉的什么曲子? ” 曹德宝深藏不露地说:“外国经典。” “难怪我从没听到过。”吴倩掏出手绢拭拭眼眶,脸上也有了点儿 自卑。 吕川讶然地问她:“你听懂了吗?感动得快流泪了? ” 吴倩难为情地说:“有什么听得懂听不懂的,音乐谁长着耳朵不会 听?听着觉得挺忧伤的,心情也跟着忧伤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 曹德宝以大师般的口吻说:“音乐是有力量的。请都记住,音乐是有 力量的!她的话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吕川虔诚地说:“承认,承认。我虽然并没眼泪汪汪,但是我承认。” 秉昆听得出来,曹德宝只不过是将《红河谷》《老黑奴》《寻梦园》《巴 比伦河》等几首外国歌典不间断地拉了一遍一哥姐姐和准嫂子冬梅 都是爱唱歌的人,那些外国歌曲他们下乡前经常一起唱。 秉昆一点儿也不饿。 他走出家门,去往春燕家接母亲。已经十点多了,该将母亲接回来 了。一九七三年正月初三,A市的夜晚寂静而寒冷,除了没风,与入冬 以来的任何一个夜晚毫无不同。他边走边想,在这一座城市,在这一个 夜晚,对于所有底层人家的儿子而言,他是多么的幸运!朋友们沾了他 的光也是多么的幸运!几万户底层人家中,估计没有一户人家有足够的 空间能容七个男女青年吃着喝着各显其能地玩到十点多!这真要感激父 亲当年的远见卓识——如果当年不是将自家的房子盖得宽敞了些,他们 今晚哪有地方可聚呢?也不知那些根本没地方聚的年轻人在干什么,估 计早已睡下了吧。 秉昆没能从春燕家将母亲接走。 在火车站卸货场当搬运工的春燕她爸加班。除了秉昆妈,春燕家还 有三位女客,春燕妈介绍说是春燕的姑和姨,秉昆也没记住。他母亲在 饭桌上被春燕妈她们劝着饮了几小盅白酒,已酣睡在春燕家炕上了。 秉昆嘟哝:“我妈沾酒就醉的。” 春燕的一个姨说:“就让你妈睡这儿吧,你总不能把你妈背回去吧? ” 春燕妈说:“你一走我们也要插门睡了。你告诉春燕今晚别回来了,就 睡你家吧,没人愿意刚睡着又得起来为她开门!” 秉昆愣了片刻,不以为然地说:“婶,那合适吗? ” 春燕妈数落道:“你这孩子别事儿事儿的!我是黄花大姑娘她妈,我 都把话说得明明白白干干脆脆的,你暧昧个什么劲儿啊?你俩干哥哥干 妹妹的关系,你家俩屋两铺炕,怎么,还没地方留我家春燕睡一宿了? ” 春燕她姑笑道:“真是个青瓜蛋子傻小伙,不过倒也傻得可爱。” 春燕她另一个姨就下了炕,跟拉着鞋,边往外推他边说:“走吧走 吧,你妈睡这儿不会让我们给卖了。别忘了捎话给春燕,要不她回来了 也没人为她开门。” 秉昆无奈地回到家里,家里只有春燕和曹德宝了——国庆等四人匆 匆吃过了饺子,结伴先走了。 春燕在学拉大提琴。曹德宝站她背后,半搂着她,手把手教她。 秉昆困了,强打精神收拾干净了桌子,扫过了地,见学琴的教琴的 还都在兴头上,就把春燕妈的“指示”传达给了她,又对曹德宝说:“我 熬不住了。你要是也不想走,就陪我睡外屋。但是再不许你俩把琴弄出 声来,嗑着瓜子说话说到天亮都可以!” 初四天刚亮,秉昆被人不知用什么打醒了。他翻滚着身子坐起,被 子已被掀到一旁,春燕柳眉倒竖,一手叉腰,一手倒握扫炕笞帚。 秉昆恍惚仍在梦中,揉揉眼,晃晃头,这才彻底醒来,看一眼窗帘,布 纹已透明了。 他想起了昨晚的情形,生气地问:“你打我干什么? ” 春燕披散着头发,只穿着花衬衣和花短裤,光着两条白腿却穿上了 靴子,她尖叫道:“周秉昆,你麻烦大啦!” 秉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喊起来:“你别在我家像母夜叉似的冲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