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老伴在他 身边操心着,没什么可惦念的。 确确实实,他最惦念的是女儿周蓉。 如果女儿也下乡了,可能他反倒不太惦念。人家郝冬梅也是女儿,还 曾是高干的女儿,人家不也下乡了吗?千千万万人家的女儿不都下乡了 吗?他的女儿既不是纸糊的,也不是用糖浆吹的糖人儿,不会一沾火就 会烧成灰、一碰就会破个洞,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而且,周蓉自己也不 是个娇气的女孩,从小到大,并没拿自己当过家里的宝。相反,她还总 拿自己当家长似的。他和老伴说应该先给哪个孩子添件新衣服时,她总 是先让着哥哥,后让着弟弟。全中国人都挨饿那三年,女儿在饭桌上吃 得最少,往往没吃几口就说吃饱了,而他和老伴不止一次发现,女儿背着他俩和哥哥弟弟,一边嘎唬嘎U崩嚼着从水缸里铲下的冰片,一边看书 或写作业——她的胃疼病正是那三年里落下的。每当想起女儿的件件往 事,周志刚就会惦念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别人以为他劳动时老当益壮 不知什么叫累,肯定是为了保住多年连续被评为劳模的荣誉,殊不知他 每天下班后腰酸腿疼,却甘愿累成那样——累成那样,晚上就可以睡好 觉,不因想女儿而彻夜失眠了。 当女儿不经意间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漂漂亮亮的大姑娘以后,他经 常想的其实只有一个问题一一长成一个大美人儿的女儿,将来会嫁给什 么人?或者反过来说,什么样的男人才有福气做自己女儿的丈夫? 街坊一些年轻妇女都认为女儿应该去当演员,那么漂亮不当演员可 惜了。女儿却不止一次对他和老伴表明自己的人生志向一一考大学,毕 业后争取留在大学,当大学老师,但凡有一丝可能,那就要争取成为教授。 他和老伴都不知道教授是怎样的人。 女儿解释:“你们就想,教授是大学老师中的老师吧。” 他问:“那就是大学里学问很高的那一类人了? ” 女儿说:“可以这么认为。” 他当即斩钉截铁地表态:“支持!砸锅卖铁爸也支持!” 老伴却说:“也不至于到砸锅卖铁那地步。女儿,爸妈保证,只要你 考上了,爸妈就肯定供得起。咱家不是有家传的值钱东西嘛!” 女儿明白妈指的是什么,扑哧笑了,旋即庄重地说:“爸,妈,我不 但有信心考上大学,而且有信心靠勤工俭学读完大学,那东西当传家宝 留给你们小儿子吧。” 周志刚向老伴使了个眼色,起身走到外屋去了。 老伴则心领神会,试探地问:“蓉啊,趁你哥和你弟都不在家,咱娘 俩说点儿悄悄话,向妈透露透露你的真实想法,我女儿将来希望嫁给一个什么样的小伙子呀? ” 女儿大笑起来,笑罢,反问:“妈,想套我的话是不是?我爸刚才向 你使眼色,当我没看出来?” 做母亲的板脸道:“别管你爸使没使眼色,我当妈的还没权利问问你 吗? ” 女儿大声说:“爸,那你也在外屋听清楚了啊,我刚上高中,你们想 知道的事,我还压根儿没考虑过呢。有一点可以预先告诉你们,那就是: 我将来的爱情肯定要由自己做主,希望爸妈那时给我充分的自由!” 周志刚在外屋首先大声表态:“给!给!绝对给!爸才不会替我女 儿搞包办婚姻那一套。这都什么年月了,你爸是新中国第一代建筑工 人,也是领导阶级中的一员,是讲民主、讲平等的人。” 周志刚走在碎石路上,没因为回忆起了那些与女儿有关的往事而有 丝毫愉快,相反,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被自己万难接受的现实所欺压的 无奈和屈辱。他认为那种欺压是女儿造成的,但一想到女儿肯定也深陷 于她自己造成的苦境之中,心中便无怨无恨只有怜惜了。 究竟一个怎样的男人,会使女儿宁愿让父母伤心、哥哥弟弟蒙羞,而 破釜沉舟、一意孤行地追着他来到瘴气弥漫的贵州深山里,与他共同生 活呢? 他困惑不解。他此行去见女儿,不仅仅是由于对女儿的朝思暮想,也 是要去见到那个男人。 难道他是一个脑后发岀七彩祥光隐于凡尘的仙人不成? 他不信。他要亲眼见识见识。 没调到贵州来以前,周志刚曾多次在家信中要求小儿子将姐姐的通 信地址告诉他,秉昆却从没写在回信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