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骄矜地扬起下巴,迈开步子,却不防被一道深深的车辙绊倒,整个人啪嚓一下摔在地上。李善德狼狈地爬起来,发现连黑幞头都摔在了地上,同时掉出来的还有那份文牒。他吓得顾不得捡幞头,先扑过去把敕牒捡起来,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发现一张小纸片从纸卷里飘出来。
李善德拿起来一看,这纸片只有半个指甲盖大,和敕牒用纸一样是黄藤质地,上头写了个“煎”字。
这是书办常见之物,名叫“贴黄”。书吏在撰写文牒时难免错写漏写,便剪出一小块同色同质的纸片,贴在错谬处,比雌黄更为便当。
不过按说贴黄之后,需要押缝钤印,以示不是私改,怎么这张贴黄上没有印章痕迹呢?李善德想到这里,不免好奇地看了一眼,被“煎”字遮掩的到底是个什么字。
可这一眼看去,他却如被雷劈,那居然是个“鲜”字!
“荔枝鲜”和“荔枝煎”只有一字之差,性质可不啻天壤。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只有下巴上的胡须猛烈地抖动起来。有路过的巡吏发现这位青袍官员有异,过来询问,可他的声音李善德听在耳中,却如同在井底听井栏外讲话那么隔膜。
鼓声依旧有节奏地响着,李善德抓起敕牒,僵yin地把脖子转向巡吏,吓得巡吏朝后退了一步,握紧腰间的直刀。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眼神:惶惑、涣散、惊恐……就算是吴道子也未必能摹画出来。
巡吏正琢磨着该如何处置,突然看到这位官员动了。
他缓缓转过身躯,放开步子,突然加速,疯狂地朝北面皇城跑去,花白头发在风中凌乱不堪。巡吏大为感慨,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能跑出这样的速度,委实难得。
李善德一口气跑回皇城,此时鼓声已经敲了四百多下,距离夜禁已不远。他奔到上林署的廊下,迎面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正见刘署令与同僚说笑着准备离开。
刘署令正高高兴兴走着,见一个披头散发的黑影猛冲出来,吓得“嗷”了一声,差点要跳进旁边的水塘。黑影速度不减,一头撞到他怀里,两人齐齐倒在廊下,一块地板发出龟裂的哀鸣。
刘署令拼命挣扎,却发现那黑影死死抱住自己大Tui,叫道:“署令救我!署令救我!”听着声音耳熟,他再一辨认,不由得愤怒地吼道:“李善德,你这是操作什么!”旁边的同僚和仆役七手八脚把两人搀扶起来。
“请署令救我!”李善德匍匐在地,样子可怜之极。
“老李你得失心风了吧?”
李善德哑着嗓子道:“您判给我的文牒,贴黄掉了,恳请重钤。”刘署令怫然不悦:“多大点事,至于慌成这样吗?”
李善德忙不迭地取出文书,凑近指给署令看:“您看,这里原本错写了‘鲜’字,贴黄改成了‘煎’字。但纸片不知为何脱落了,得重贴上去。这是敕牒,如果没有您的官印押缝,就成了篡改圣意啦。”
刘署令脸色一下子冷下来:“贴黄?本官可不记得判给你时,敕牒上有什么贴黄——不是你自己贴上去的吧?”
“下官哪有这种胆子啊,明明……”
“你刚才也说了,贴黄需要钤印押缝,以示公心。请问这脱落的贴黄上,印痕何在?”
李善德一下子噎住了。是啊,那“煎”字贴黄上,怎么没有押缝印章呢?当时他喝得酒酣耳热,只看到文牒上那“荔枝使”的字样,心思便飞了,没有检查文书细节。话又说回来,自家上司给的文书,谁会像防贼一样查验啊?
他一时情急,声音大了起来:“署令明鉴。您中午不也说,是内廷要吃荔枝煎吗?”
刘署令冷笑道:“荔枝煎?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吧?那东西在口味贡库里车载斗量!用得着咱们提供吗?你们说说,中午可听见我提荔枝煎了吗?”
众人都摇摇头。刘署令道:“我中午说得清楚,敕牒里也写得清楚,授给你这一个荔枝使的头衔,本就是要给宫里采办鲜荔枝的,不要看错!”
李善德的胡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