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八年的春阳穿过六棱海棠纹窗棂,在青砖地上烙下细碎的金斑。寅时三刻,徐向晚已在耳房由着青黛梳头,铜镜里映出窗外飞檐上蹲着的脊兽,琉璃眼珠子被晨露润得发亮。
“姑娘今日穿那件艾绿色暗纹褙子可好?“青黛捧着红木妆奁轻声道,“前日针线房新裁的月华裙,裙角缀的银铃还是您亲自挑的缠枝纹样。”
徐向晚拣了支素银嵌珍珠簪子,忽听得院墙外传来梆子声。这是祖父下朝归府的信号——徐阁老每日寅正入宫参加早朝,雷打不动已二十余载。她将双鱼佩系在杏色丝绦上,裙裾扫过廊下新糊的茜纱,惊起两只啄露水的黄鹂。
正房前的青石甬道洒着细盐,几个粗使丫鬟正用鬃毛刷子刷洗昨夜春雨留下的苔痕。徐向晚绕过影壁时,正撞见三弟明允抱着竹骨纸鸢往角门跑,松花色素面直裰上沾着墨迹。
“仔细父亲瞧见又要罚跪祠堂。“她伸手替弟弟理了理歪斜的网巾,指尖触到少年温热的耳垂。十二岁的男孩儿咧嘴笑出两颗虎牙:“长姐不知,西跨院墙头的猫儿生了四只雪团子似的崽子,昨儿夜里叫得祖母心软,许我们搭个竹棚呢。”
话说到半截,忽听得正厅传来茶盏搁在黄花梨几案上的脆响。徐向晚忙将弟弟往月洞门推,自己整了整袖口往花厅去。转过十二扇紫檀木嵌云母屏风,正见祖父徐谦端坐在太师椅上,绯色孔雀补子公服尚未换下,玉带钩上垂着的银鱼符随着呼吸轻轻摇晃。
“晚儿给祖父请安。“她行罢礼,目光扫过祖父脚边鎏金狻猊香炉里升起的篆烟。沉香木混着龙脑的气息在厅堂浮沉,这是徐阁老四十年来养成的习惯——下朝后必要在香雾中静坐半柱香时辰,方能褪去宫中带来的肃杀之气。
徐向晚垂手侍立时,注意到祖父左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缺了个小角。那是去岁冬月鞑靼使臣朝贡时,祖父在文华殿与兵部尚书争执军饷调度,不慎磕在青铜烛台上的痕迹。此刻那抹残缺映着晨光,倒像是嵌了粒金砂。
“前日送来的《贞观政要》批注,倒是比你兄长们看得透彻。“徐谦忽然开口,声音像陈年的老竹在风里摩擦,“只是论及均田制,怎的避谈土地兼并?”
徐向晚感觉掌心渗出薄汗。她今日梳的挑心髻略沉,压得后颈有些发酸:“孙女愚见,田制之弊不在兼并,而在赋役不均。正如祖父上月奏疏所言,清丈田亩当与编修黄册并举…”
话未说完,外头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徐谦眉心皱起两道深纹,徐向晚却暗自松了口气——这定是母亲王氏又在训诫厨房婆子。果然,片刻后穿蜜合色比甲的管事嬷嬷碎步进来,发间金镶玉挑心都歪了:“禀老爷,夫人请三姑娘去厨房看新到的太湖白鱼。”
徐向晚退出花厅时,瞥见祖父从袖中取出本蓝皮奏折,朱批的”朕安”二字在纸页间若隐若现。檐角铁马叮咚作响,她突然想起昨日在定国公府见到的獬豸纹样——督察院那些人的补子上,绣的也是这般张牙舞爪的神兽。
厨房设在府邸东南角的抱厦里,刚过卯时便蒸腾着白茫茫的雾气。徐向晚才踏进门槛,就被母亲塞了柄湘妃竹骨秤:“快称称这篓鳜鱼可够三斤,你父亲同僚午间要来尝新酿的梨花白。”
王氏今日着了件宝蓝色织金缎交领袄,蜜蜡耳坠随动作晃成两团琥珀色的光。她边指挥厨娘将腌好的鹿肉串上银签,边转头对女儿道:“前院书房要换的帘子可绣好了?你祖父最厌烦市卖的那些个俗气花样。”
徐向晚应声时,目光掠过母亲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父亲外放江西按察使时带回的聘礼,水头极好的老坑玻璃种,此刻浸在厨房的烟火气里,倒显出几分违和的温润。她忽然想起季少白腕间那串佛珠,乌木珠子挨着玄色护腕,冷硬得像他审犯人时的眼神。
“姑娘仔细烫着!“青黛的惊呼拽回她的思绪。灶台上青瓷瓮咕嘟咕嘟冒着泡,火腿与春笋的鲜香混着新米清香,勾得檐下麻雀都扑棱棱落在窗棂。徐向晚用银匙舀了勺汤试味,氤氲水汽染得睫毛都湿漉漉的。
巳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