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度大转弯儿,主要是蒋老师来之前,母亲已经对他做过工作。母亲说,曹羽啊,你的病情,我只能跟你说实话了,再多瞒几天,怕来不及了,我想你是个明白人,应该走得明白,自己的时辰自己该知道,剩半个月。父亲说,你昨天说过了,你自己忘了,你说俩礼拜,跟半个月差一天,也不多这一天。母亲说,我以为昨天做梦说的,我多少天没睡觉了。父亲说,难为你了。母亲哭着说,咱俩才过了半辈子,你咋这么着急呢。父亲说,咱俩不容易,你也给我留了后,承博好孩子,细想不亏。母亲说,那你到底想啥时候跟我说实话?父亲问,啥事儿?母亲反问,你说啥事儿?父亲说,没那事儿,从来就没。母亲抹了抹泪,说,行,我不逼你,你真不愿意跟我说,明天可以跟蒋老师说。父亲不悦,蒋老师到底干啥的?母亲说,简单说吧,帮你来解决困惑的,高人。父亲说,我要死了,还能有啥困惑?母亲说,人临走都有困惑,困惑解决了,才能走得高,走得远,一去无挂碍。父亲说,你说话变了。母亲说,刚开始修行。父亲说,我没话跟她说,最多不骂她。母亲说,你不说,人家也能把你看透,还不如主动点儿。父亲哼一声,她透视眼咋的?X光啊?母亲说,曹羽,别再执迷,那叫他心通,他心通。父亲问,啥玩意儿?母亲说,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心,不用说话。
那天,蒋老师跟父亲一共只聊了不到五分钟,两人单独在病房里。我跟母亲还有阿姨守在门外。蒋老师出来时,正在将一把剃头推子塞进包里,门刚打开,我就听到了父亲的哭声。我第一个进去,见他竟在地上跪着,掩面痛哭,头光了,黑发散落在地上,围住自己一圈儿。我震惊,急忙把他搀回床上,他继续哭着,我没说话,只把病床摇高三十度角,小心地托他靠下去,一偏脸才注意到,床头的墙上多了一幅A4纸大小的观音图,观音持瓶滴露,身后佛光普照,正对着父亲瘦削的背。我忍不住问,爸,你咋了?父亲摇着头,说不出话。我又来到门外,问三个女人,我爸到底咋了?阿姨说,你爸没事儿了,好了。我说,啥就好了?病好了?头发咋都剃光了?阿姨又说,是精神好了,心里得劲儿了。我说,我不得劲儿。蒋老师第一次开口跟我讲话,她说,你父亲做了一个决定,他不要按俗世的方式走,想走佛道了,如今他已是我的弟子,身后事,我答应管。此话一出,母亲瞬间泪如雨下,连连作揖,阿姨在一旁摇了摇母亲的手臂,她这才缓了过来,从小包里掏出一摞钱,报纸裹着,我一眼认出,那就是前一天陌生女人送来那一万,后来我给了母亲,那张报纸我认得,《深圳晚报》,头版头条是庆祝深圳特区成立三十周年。蒋老师摆手,再三推脱,最后还是阿姨替她收进了自己包里,跟母亲一起送蒋老师下楼。我再返回病房内,父亲终于不哭了,眼神发虚地望着窗外,正值日落,远处的云很高,层层叠叠,唯有几道霞光刺穿一切,斜射向我跟父亲,光映在父亲的眼中,燃烧着某种浑浊。我问父亲,爸,我要你亲口说,爸。父亲扭过头看我,微笑不语。我说,爸,你自己说,她们说的我不信。父亲开口,声音很轻柔,他说,装老衣太砢碜了,你不觉得吗?我不喜欢。我说,咱不唠这个了,行不?父亲说,没事儿,该面对的必须面对,不怕,承博,你长大了,以后全靠你自己了,家里的事也要你做主,我不想穿装老衣,也不想死在医院里,墙太白了,晃眼啊,儿子。我哭了,说,好,回家。父亲说,我想好了,我想穿海青服,我喜欢,蒋老师给我看照片了,很朴素,也挺雅。我喜欢。他又强调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