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泊九龙码头,齐小姐再没有回来。』
1941年12月2日上午 7点15分
医院病房。
江雁宁半梦半醒间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挣扎着抬起头来,瞧见李奶奶正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要起床。
她强睁开眼,倦意浓重:“李奶奶你要去哪?”
“起来洗个脸——小雁宁啊,你来床上睡会儿,趴了一夜也怪累的。”
江雁宁揉着眼睛慢腾腾地站起来:“您躺着,我给您打水去。”
李奶奶忍不住笑:“我自己去吧,这都一夜了,我不得去方便方便啊!”
江雁宁被这么一逗,困意消了大半,陪着李奶奶洗漱过一遍,复才回了病房。
李奶奶脸上有深重的忧虑与不安:“小雁宁啊,你问过这里的医生没,住一天要花多少钱?”
江雁宁摇摇头:“不知道。”话一出口又急道,“李奶奶你别怕,有我爸妈呢!”
李奶奶伸手拍了拍江雁宁脑袋:“小丫头真是……有这份心我就满足啦。哪有要你们破费的道理。”她细细地端详腕上那只金镯子,“照理说,我本不该在这住着浪费钱,可是小雁宁,你国梁叔叔没回来,我哪能就死呢!”她说到后头,声音哽咽。
江雁宁伸手去拍她背,这时候她语言匮乏起来,只道:“李奶奶,你放宽心,我相信国梁叔叔会平安的!”这些安慰之辞讲过千百遍,到此刻哪还有什么说服力。
李奶奶叹口气:“小雁宁,你可真会哄我。我也知道,国梁未必还……还……但我总盼着还有个万一,万一他回来……我总要等着他啊!”她说到这里抹了抹眼角,“可现如今,齐家人又要叫我们搬走。搬去哪?搬了国梁回来他哪还找得到家!”她说到这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江雁宁拍着李奶奶的背,安慰道:“不搬!说什么咱们也不搬!明明是我们住了这么多年的房子!凭什么由得他们说风就是雨啊!”
“小雁宁,说来你是不晓得了。这银河街,要追根究底起来,确实是他们齐家的。”
江雁宁又惊又惑:“为什么?明明我奶奶都说住了半辈子了,怎么就是齐家的了!他们用什么手段把大家的房子骗去了?”
“不是骗——说来话长了。”李奶奶的思绪飘回从前,“‘银河街’啊,早先叫‘饮河巷’,因为巷子临水而建嘛。同治年间,街坊日子都过得艰难。大家住着年代久远的木头房子,屋顶上用芦扉茅草盖住,但一落雨,屋里照样噼里啪啦地湿透。”
江雁宁静静听她讲。
“有一天,巷子口忽然多了个小孩子,四五岁上下,操着一口南京话,衣服破破烂烂,人又瘦得皮包骨头,也不知道流浪了多久。他白天不见人影,天一黑就裹着条不知从哪捡的破被子缩在巷子口,又冷又饿,不出三天就半死不活了。街坊里有人看不下去,送了个包子给他……这孩子从此就在饮河巷落了脚了,东家吃口汤西家喝碗粥,从巷口吃到巷尾。那年代,谁家富裕啊,没有!但每家都从牙缝间挤出一点儿,硬是把这个不知来路的孩子养活了。”
江雁宁歪着头:“这孩子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
“人人叫他‘阿德’,但他大名叫什么,却是谁也不晓得。阿德人很活络,懂礼貌知分寸,才一点点高就会帮着捡柴禾、挑青草,很是招人欢喜。巷里的几个阿伯见他没地方住,就替他搭了间小茅屋,他一个人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打零工外,他还隔三差五去王秀才家借书看。过了十来年吧,有一天他忽然上街买了锅猪肉,在茅屋里煮了,照人头数给每家送几块。第二天,茅屋门就关了,从此再也没开过。”
江雁宁忍不住问:“他这就走了?真的再也没回来过。”
李奶奶摇了摇头:“倒也不是再没回来过。几十年后,差不多……光绪31年吧,来了个上海滩的大老板。坐着锃亮的汽车,呼啦呼啦地开到饮河巷。这个人是上海纺织业大亨——齐立德。就是阿德。也就是昨天那小少爷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