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了。 光明将草帽戴在姐姐头上,秉昆替郑娟挽着包袱,另一只手牵着光 明的手,三人接踵出门。 隔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在秉昆家斜对面,一棵大杨树下,拴着北 普陀寺一辆马车。那大白马非常强壮,背宽臀圆,显然饲养得很好,正 细嚼慢咽着麻袋里的草料。车上盘膝坐着另一名和尚,闭着眼,手捻佛 珠,念念有词,低声诵经。他身边卧条大黑狗,黑瞎子那么大个儿的头,下 巴须儿平伸,舒舒服服地贴着两只前爪,也闭着眼,垂着巴掌大的耳朵,似 在犯困,也似在倾听。那些孩子们有的坐在车板边儿上,有的上身伏在 车板上,皆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和尚,一个个特别着迷的样子。 孩子只要自由,便是好奇和无忧的。聚在一起时尤其那样,他们出 生于光字片一户户穷人家里,成长在光字片的脏街破院内,便以为人间 原本如此,处处如此,对贫困相当无感,不像大人们那样有种种烦愁、愤 怒和诅咒,只顾享受着有限的成长快乐。 三人一到,车上那和尚便停止了诵经,大黑狗也精神了。 秉昆怕郑娟被狗咬了,嘱咐她小心提防。光明说不必怕,那狗区分 得出好人坏人,对好人很亲。 郑娟就对狗说:“那你是条好狗,坐我边上来。 大黑狗仿佛听得懂人话,在车上伸了伸懒腰,乖乖地卧在郑娟身 边了。 秉昆问那赶车的和尚:“路上交警不会找你们麻烦吧? ” 那和尚一边解缰绳一边说:“不会的,他们的领导也常到山上请萤心 师父按摩,顺便还烧香拜佛。” 光明说:“姐夫独自在家,多多保重。” 赶车和尚将鞭鞘往马颈上一抚,马车走了。 秉昆目送着他们渐渐远去,内心好不是滋味儿。二十八年前,郑娟、 光明和楠楠是一家人。秉昆出现在太平胡同他们的“窝”里,像一只非 洲鼬鼠受到鹰隼的惊吓逃入了另一窝同类的洞。后来,他开始以拯救者 的姿态,频频他们的生活,称心如意地成了郑娟的丈夫。现在,谁 拯救谁已无法说清,他们同时离他而去,一个是永远一个是暂时一个皈 依佛门,原本的一 “窝”人又聚在一起,就在那辆远去山寺的马车上。家 里今晚将只剩下他一人,形影相吊,这可是从前不曾发生过的事!从前 那个家里还有妈,还有远方的爸。每天都能见到妈,让他觉得家是世界 上最安全最好的地方,远方有一个爸,便知道自己是一个双亲健在的儿 子,自己的人生是完整的。现在爸妈没了,自己不再是儿子,而是一个 父亲,一个刚刚失去了一个儿子的父亲。他也不再是任何人的拯救者,没 有了工作,沦落到了希望别人拯救自己的地步…… “郑娟,你可别不回来呀!”他喊了一声,内心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 惧,仿佛郑娟真的不会回来了。 一些孩子听了他的喊声,不再望远去的马车,纷纷仰脸看他。 一个孩子小声问:“她真不回来了,你可咋办? ” 他将目光收回,依次看着每一个孩子,不由得摸了一下问话的孩子 的头,终于说道:“你们可得好好上学啊! 孩子们都很困惑,觉得这个光字片的大伯真是怪怪的——自己的老 婆坐着两个和尚的马车走了,回不回来是不是自己的老婆还不一定呢,怎 么一下扯到我们好好上学的事上去了? 那天夜里,周秉昆梦到楠楠了。楠楠戴着博士帽穿着博士服,意气风发地问他:“爸,替我高兴吧!” 他紧紧抱住楠楠,脸贴脸之际,才看出抱的不是楠楠,而是骆士宾。 骆士宾阴笑道:“我的儿子,到头来必然是我的儿子!我在哪儿,他 也将在哪儿,绝不会和你在一起!” 骆士宾说罢双手扼住他的脖子,二人搏斗起来,又从什么高处一块 儿坠落…… 他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听到大屋里分明有响动。 “谁?……楠楠,是你吗?……你有话要跟爸说? ” 他并不迷信,那会儿却迷信起来,但愿鬼魂之说是真的。 大屋里的响动是确确实实的,绝非幻听,也绝非老鼠能够弄出的声 音,更不会是小偷潜入,小偷才不会光顾光字片的人家呢,偷不到什么 值钱东西。 秉昆穿上裤子,披上衣服,一心指望能在大屋里见到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