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难 吗?照着信封抄地址,还把地址给抄错,被人家邮局退回来了!你爸寄 回钱,也得我去邮局取!” 春燕妈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戳着外孙女的额头。那女孩一次次躲避 着,不拿好眼色瞪她姥姥。 趁春燕妈数落时,秉昆又拿起了大盆。 春燕妈抓住盆的另一边,接着说:“秉昆啊,婶儿跟你说心里话,有 时我常想,我这活着的还不如你爸你妈早走的,两眼一闭,两腿一蹬,什 么事都用不着再操心了!” 秉昆劝道:“婶儿,别那么想,也不能总训孩子,经常训对她的成长 起反作用。以后叔他们寄回钱来,或你要给他们谁写信,就找我。” 他看出来,春燕妈寂寞又憋屈,家中只有一老一少,却都不喜欢对方。 春燕妈仍不松手,她继续说:“秉昆啊,你回来快两个月了,楠楠又 出了那样的事,婶儿本应该经常去你家看看的。可婶儿的腿不听使唤 了,不爱走动了,你可千万别挑我的理啊。春燕每次回来都说,在她心 里你还是她干哥。如果那天我突然走了,你们可得还像从前那么好好相 处,彼此多照应着把日子往前过下去,要不怎么办呢? ”她说着说着就 落泪了。 秉昆请求道:“婶儿,郑娟还在家等着呢,我得快回去,改日再来陪 你聊。” 春燕妈这才放开了手。 秉昆将大盆倒扣身上,用头顶着,像背负着一只小船跑着回了家,郑 娟却已和衣穿鞋蜷睡在大屋炕上了。 秉昆见她并没睡实,俯身小声问:“还想洗吗? ” 郑娟也不睁眼,小声说:“洗。” 于是秉昆将大盆擦干净,连烧两锅热水倒入盆中,替郑娟脱光衣 服,转而又往盆中兑了些凉水,这才抱起郑娟把她轻轻放到盆里。 郑娟仍不睁眼,也懒得动一下。 秉昆找出一块没用过的香皂和一条新毛巾,从头发开始,细细地替 她哪儿哪儿都洗到。郑娟一直不睁眼,胳膊腿软软的,任他举,任他抬。第 三锅水又热得都快沸了,他由她闭着眼坐在盆中,去将火压了,又兑了 满满一壶凉热适度的水,拎着来到盆前,一手扶起郑娟,让她双手搭他 肩上,与他面对面站稳,高擎铁壶,水流缓缓地冲她的头发她的身子。如 此冲了两遍,他这才替她擦干,抱入小屋,服侍她躺下。 他已累得有些喘气,坐小凳子上歇了会儿,用水洗了脚。衣服裤子 全湿了,便脱下泡入盆中。之后,他仅穿着短裤刷牙洗脸,不再做什么 事,也上炕了。 郑娟还没睡着,她翻了个身,背朝他,微微蜷起双腿,微声细语地说: “搂着我。” 他便轻轻搂着她,那是他俩一向都喜欢的睡法。 她又说:“我就能睡着了。” 他吻了她的肩一下,小声说:“好。” 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秉昆却难以入睡,他想到了王宫、国王和王后——那是他十二年前 搂着她的夜晚经常产生的想法,这种想法大大增加了自己的幸福感。除 了将那样的家想象成王宫不太容易,将自己想象成国王、将亲爱的妻子 想象成王后,却从没有什么障碍。 国王和王后有两位王子,四口人生活得相亲相爱,休戚与共。至于 烦愁,他的经验告诉自己,世界上从没有无烦无愁的国王,他们的 烦愁比自己还多还大还要命呢!他明白自己的想法很阿Q,却又觉得阿 Q精神有时候对于底层人挺好。如果完全没点儿阿Q精神,日子里岂不 是只剩下愁苦了? 此时此刻,他头脑里连点儿阿Q精神也没有了,不仅因为大屋桌上 放着楠楠的骨灰盒,还因为他想到了监狱。十二年牢狱生活,他见过了 太多忧伤、愁闷和眼泪。他度日如年,盼着出狱,也是希望早日摆脱那 些负面情绪的影响。现在他终于出狱了,自家的不幸姑且不论,他的所 见所闻几乎桩桩件件仍与忧伤、愁闷和眼泪纠缠不休。光字片的家家户 户,与他亲如兄弟姐妹的朋友们,也几乎都被人生的压力压得直不起腰 杆来,一个个无法顺畅呼吸了似的。 在这个静静的夜晚,他似乎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沉重的喘息声,他 想象得到,许许多多的中国人即使在睡觉时身心也难以放松一一而这又 与睡姿无关,一夜改变多少次也无济于事。对于他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