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中,他交了些犯人朋友。几乎所有的犯人都认为他是被人罩 着的,没人敢挑衅他,有的还巴结他。尊敬却并不巴结他的品行良好的 十几个犯人,渐渐成了他的朋友。犯人中也有品行良好的人,他们有的 是因为被人利用不知不觉地卷入了经济案件,有的其实原本是像他一样 的好人,因为一时丧失理智伤人犯法。他们尊敬周秉昆,起初是因为看 望他的朋友多。犯了事的人还有许多朋友常到狱中看望,他们相信这样 的人可交。后来,则因为他自己的表现。每次亲友为他带来了什么吃的 用的,他都会请同监号的犯人一块儿吃,或送给需要的人用。
犯人间即使成了朋友,那也不可以用“狱友”二字。管教干部专门 给犯人们开会强调过,都成了犯人了,还交什么朋友呢?朋友二字不属 于犯人,犯人之间只能是互相监督的关系。犯人之间的平等,也只能是 平等的互相监督的关系。
然而,犯人之间还会有朋友关系,周秉昆已在狱中交了些信得过的 朋友。
他身上那套专为“和顺楼”副经理量身定做的制服,散发着冲鼻的 霉味,生出了毛茸茸的细小白斑,如同十二个年头压缩后制作成的臭豆 腐干,一朝忽然开坛拆包似的。
张管教后退一步,颇觉歉意地说:“对不起了啊。”
周秉昆明白他为什么那样说。犯人即将出狱,通常狱方至少会提前 一星期告知家属,以便家属预先送来换穿的衣服。不知为什么,狱方昨 晩才通知周秉昆今日一早正式出狱,并悄悄告诉他切勿声张。
“明白。”犹豫了一下,他低声问,“有人接我吗? ”
张管教说:“会有吧,我们昨天中午通知了你儿子。”
秉昆虽知张管教指的是自己哪一个儿子,还是忍不住问:“周聪吗? ”
张管教说:“对,通知他最方便啊。”
十二年间,周秉昆家最大的变化是周楠到美国留学去了。他高中毕 业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高校的法学院,表现优秀,成为公派留学生。
周聪也已大学毕业,学的是曾经很热门的企业管理。企业都不景 气,专业等于白学,找工作时四处碰壁。正焦头烂额、心浮气躁之际,伯 父周秉义登门了。不待母子二人开口相求,周秉义主动说他是为周聪工 作来的。
周秉义早已不是军工厂的党委书记了。他任职期间,军工厂成功转 型为中方控股的合资家电工厂,主要生产电视机和录像机。市场饱和 后,他们改造了一下流水线,调剂着生产微波炉什么的。周秉义劳苦功 高,被任命为本省第二大城市的市委书记。一年里除了开会,他在A市 的时间不是很多,与郝冬梅又过起了两地分居的生活。尽管组织上评价 不错,但他离任前后还是引起了一片骂声。军工厂三分之二的工人只获 得了极少补偿,就被彻底买断工龄遣散为无业市民。宣布他将调走后,职 工宿舍区许多人家放起了鞭炮,曾经的几名电工在电线杆上安装了一只 大喇叭,反复播放毛泽东的诗词歌曲《送瘟神》。那些口 口相传的关于
他是一名好干部的种种事迹,也变成了他收买人心、虚伪、狡猾、善于施 展蒙蔽手腕的确凿证明。
松花江酱油厂也即将卖给个人,周秉义离任前又做了一件“虚 伪”事,将常宇怀的儿子常进步“抢救”回他父亲的厂里,为的是使他 不至于也失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