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中部 :第一章(2 / 23)

人世间 梁晓声 35281 字 2023-08-12

p; 在以往二十余年里,他的人生以光字片那个家为端点,向中国那些 偏远的、经济落后、崇山峻岭甚多的省份“发射”,他一直游弋于那些省 份之间一一A市如同他的地球,光字片是他的发射台。现在,这一颗“老 卫星”耗尽了能量,被收藏在光字片,仅有标志意义了。

   常常有人问他这个走南闯北过的人,哪个省份留给他的印象最好。

   他总说都差不多,再好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对A市表现岀了别人难以理解的深情。退休后的头一个月里,他 整天骑辆旧自行车到处逛,把全市的边边角角以及四周郊区都逛遍了。他 逛得特过瘾,体会却只是一句话:“哪儿都没变,哪儿都熟悉。”

   他对更加脏乱差的光字片一点儿也不嫌弃,因为见过太多比光字片 还要脏乱差的情形。同样的情形,是当年许多农村和城市的常态。

   四年里,他这位从“大三线”退休的老建筑工人,似乎把光字片当 成了 “小三线”,把自己家所在那条被违章建筑搞成了锯齿状的小街当 成了主要工程。如何让自己的家看上去还有点儿家样,理所当然成了他 心目中的重点工程——他似乎要独自承担起改良的神圣使命。

   在春夏秋三季,人们经常见到他在抹墙,既抹自家的墙,也抹街坊 邻居家临街的墙。他抹墙似乎有瘾,四年抹薄了几把抹板。有一年,街 道选举先进居民,他毫无争议地当选了,区委副书记亲自奖给他一把系 着红绸的抹板。他舍不得用,钉了个钉子挂在墙上。

   他依然是个重视荣誉的人。

   他的工具不仅是抹板,还有铁掀。人们也常见他修路,铲铲这儿的 高,垫垫那儿的低,填填某处的坑,像在平整自家门前的地方。

   见到他那么做的人有过意不去的,也有心疼他那么大年纪的,常有 劝他:“拉倒吧! 一条小破街,弄不弄有什么意思呢?下场雨又和稀泥 了!”

   他却说:“弄弄总归好点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或说:“我往土里掺了炉灰,再下雨不会那样了。”

   龚维则每次见到他都会情不自禁地立正,敬礼。他已经当上了共乐 派出所的所长。共乐区有多个派出所,共乐派出所仅是其中之一,它的 全称是共乐街派出所,有别于区的较大概念。共乐区委是正处级行政机 关,派出所是正科级。

   这一年,中国机关单位的牌子上全部去掉了 “革命”二字。市委全 称又改成“市委员会”,“革委”也都改成“党委”。相应的,龚维则的职 务是所长,他当上所长是水到渠成、众望所归。

   “文革”结束了,许多人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有些人光荣 加身,或者不同寻常的资本加身了。受过“四人帮”的迫害成了一种广 受同情的资本,若还有不屈服的表现,就更拥有了广受尊敬的资本。

   龚维则是两种资本都拥有的人。他受过“四人帮”的迫害是一个铁

的事实,“文革”前后从没停止过上诉,这被认为是不屈服。有一个时 期,周秉昆、白笑川和邵敬文与他在同一个地方接受劳改,他们成了莫

逆之交。当时,他和一些早期劳改犯对“四五事件”的真相毫无所知,听 周秉昆他们三个讲了之后,良久才说出一句话:“太不马克思主义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