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们都装完了,他冲老胡商一颔首。苏谅走到骑手们面前,手掌轻压,沉声道:“出发!”
四个骑手拨转马头,各自带着两个坛子以冲锋的速度朝着北方疾驰。一时间尘土飞扬,马蹄声乱。待得尘埃重新落回地面之后,骑手已变成了远处的四个黑影。过不多时,黑影们似乎分散开来,奔往不同的方向。
李善德望着消失的黑影们,眼神就像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紧盯着一枚高高抛起尚未落地的骰子。
“子美啊,我如你所愿,在此拼死一搏了。”他喃喃道。
李善德在四十多年的人生里,一直在跟数字打交道。及第是明算科,入仕后每日接触的都是账册、仓簿、上计、手实……他不懂官场之术,不谙修辞之道,他这一生熟悉的只有数字,也只信任数字,当危机降临时,他唯一能依靠的,亦只有数字。
从京城到岭南的漫长旅途中,李善德除了记录沿途里程,一直在思考一件事:“荔枝转运的极限在哪里?”
无论是刘署令、韩十四还是杜甫,所有人都认为新鲜荔枝太易变质,不可能运到长安。这个结论没错,但太含糊了,没有人能给出一个详尽的回答。事实上,当李善德严肃地深入思考这个问题时,他才发现它复杂得惊人。
什么品种的荔枝更耐变质?何时采摘为宜?用飞骑转运,至少要多快的速度?与荔枝重量有何关系?飞骑是用稳定性更好的蜀马、滇马,还是用速度更快的云中马、河套马?是走梅关道入江西,还是走西京道入湖南?是顺江上溯至鄂州,还是直上汴州?倘若水陆交替,路线如何设计最能发挥运力?每一条路,在荔枝腐坏前最远可以抵达何处?
从荔枝品种到储存方式,从转运载具到转运路线,从气候水文到驿站调度,无数变量彼此交错,衍生出恒河沙数的组合可能。李善德在途中就意识到,这件事要搞明白,纸面计算无用,必须做一次试验才能廓清。
单就试验原理来说,它并不复杂。因为把新鲜荔枝运送到长安,只有两个办法:延缓荔枝变质的时间,以及提高转运速度。
对于第一点,李善德并没有太多好办法。峒人的秘诀不靠谱,他唯一的收获是在胡商的海船上发现了一种双层瓮。这种瓮本来用于海运香料,以防味道散失,李善德觉得运荔枝正合用。先将荔枝用盐水洗过,放入内层,坛口密封;然后在外层注入冷水,每半日更换一次,可以让瓮内温度不致太热。
目前也只能做到这程度了。
而第二点,才是真正的麻烦。
他通过苏谅帮忙,购置了近百匹马,雇了几十名骑手以及数条*撇快船,一共分作四队。他们将携带装满了荔枝的双层瓮,从四条路同时出发。
第一支走梅关道,走虔州、鄂州、随州,与李善德来时的路一致;第二支走西京道,这是一条东汉时修建的古道,自乳源至郴州、衡州、潭州而至江陵,是直线距离最近的一条;第三支也走梅关道,但过江之后,直线北进至宿州,加入大唐的江淮漕运路线,沿汴河、黄河、洛水至京城;第四支则直接登舟,由珠江入溱水、浈水,过梅关而入赣水,至长江上溯至汉水、襄州,再转陆运走商州道。
这四条路线,各有优劣。李善德并不奢求能够一次走通,只想知道新鲜荔枝最远可以运到哪里。
阿僮今日看到的,只是始发的四个骑手。其他的马匹、骑手与船只已先一步出发,配置在各条路线的轮换节点上。李善德提出的要求是,不要体恤马力,跑到荔枝彻底变质为止。为此他还设置了阶级赏格,以激励骑手。
这样一来,可以勉强模拟出朝廷最高等级的驿递速度。
如此实行,饶是李善德精打细算,成本也高得惊人。一匹上好北马在广州的价格,约是十三贯;一名老骑手,一趟行程跑下来,至少也要五贯。倘若算上*料钱、辔鞍钱、路食钱、柴火钱、打点驿站关卡的贿赂,以及行船所产生的诸项费用,所费更是不赀。
这还只是跑一趟的支出。如果多来几次,费用还会翻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