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岁的姑娘一一不对,应该说是小媳妇——也不对,确切地说是小寡妇,坐 在炕上,正用竹拝穿山楂。她那么做前,先用小刀将山楂一个个切开一 道口子,挑出里边的核儿。她的毛衣很旧了,几处地方开了线。她没穿 棉裤,只穿条旧的花布衬裤,也没穿袜子。 秉昆进门后,小寡妇停止了正做着的事,极为吃惊地瞪着他。秉昆看出她还没洗脸没梳头,看出了她在一个陌生男子讶然的目光下的狼狈 不堪,也看出了她内心里的羞臊。而他的惊讶是因为,自己没料到她还 是一个美人。他看着她呆住了,想到了自己的姐姐。在他看来,除了她 脸上没有书卷气,此外她的美绝不逊于自己的姐姐。区别是,自己的姐 姐有张眉清目秀的脸,一双大眼睛总是很有神,目光总是那么自信,给 人以意志坚定难以驾驭的印象'而眼前的郑娟有张蛾眉凤目的脸,像小 人书《红梦楼》中的小女子,目光里满是悟惶,仿佛没怎么平安无事地 生活过似的。她的样子,会让一切男人惜香怜玉起来,周秉昆当然也不 能例外。 郑娟扯过她的棉衣盖住了脚和小腿,满是疑虑的目光转向了母亲。 郑母拍拍炕沿,意思是请秉昆坐下。也没别处可坐,秉昆就拘束地 半坐在炕沿。这样他可以不和郑娟面面相对,他仿佛有种被催眠的感觉。 郑母在椅子上坐下了,她的盲人儿子摸索着蹲到她跟前,摘下她的 棉手套替她搓手。 秉昆担心地说:“大娘,别坐那儿,坐这儿吧。” 他也拍了拍炕沿。 郑母说:“没事儿,别看这椅子破,挺经坐的。”说完才将目光转向 女儿,打消女儿顾虑说:“这小伙子心眼好,见我推着冰棍箱下坡,跑过 去替我,还扶着我下的坡。要不,我连人带冰棍箱子栽到沟里了。我要 是摔伤了哪儿,咱们一家的日子可怎么往下过啊? ” 秉昆已经背对着郑娟了。郑母说时,他看不到郑娟的表情。他极想 看到,却又不好在郑母说时扭头看着人家的女儿——尽管她一味说着感 激他的话。 他忍不住要打断郑母的话时,郑娟的弟弟开口了。 那盲少年说:“姐,妈的话太啰唆了,还是听我来说主要的话吧。别 人托这个人转交给你东西,所以这个人才来找咱家的。他在门口见到了 我,我正替你问他是什么东西,他还没告诉我呢,正巧咱妈回来了。” 依然是一种大人般的口吻,话说得有条有理。 秉昆赶紧接着他的话说:“是啊是啊,是你弟弟说的那样。” 他不禁对那盲少年刮目相看,正想说句这一家三口全都爱听的话,没 等想出来,郑娟在他背后开口了。 她说:“你不必成心背对着我了。” 于是秉昆起身坐到炕沿另一端去,这样,他可以看着她了。在他背 对她的时候,她已穿上了外裤。但穿的仍不是棉裤,而是一条单军裤,草 绿色的确良的。她也穿上了袜子,小腿蜷向身后,成心不让他看到她的 脚。刚才她没穿袜子时,他的目光盯住她的脚看了好几秒,看得她如芒 在背,恨不能让自己的双脚立刻隐形。 郑母为了使屋里暖和些,起身去捅炉火,一边絮叨:“不让她把棉裤 拆了,偏拆了,说春节想穿上拆洗过的棉裤。可倒好,拆了,裤面也洗干 净了,又来了活儿。穿两串糖葫芦挣一分钱,为赶在春节前挣几元钱,顾 不上做自己的棉裤了……” 郑娟穿的军裤膝部有个指甲盖大的破洞。周秉昆看出,她穿的是涂 志强生前穿过的一条军裤,那破洞是涂志强吸烟时掉下的火星烫出来 的。涂志强交往挺广,想弄条军裤穿穿,就会有人帮他心想事成。那几 年,穿条的确良军裤或上装,哪怕是戴顶的确良军帽,在留城青年中是 很时髦的事。 “妈,你别絮叨些没用的了,春节前我肯定会有棉裤穿的。”郑娟目 光与话题同时一转,看着周秉昆问:“谁派你来的? ” 秉昆苦笑道:“倒也不是谁派我来的,是我自己有几分情愿才答应了 的事。” 他简单地将癘子二人托付他的经过讲了一遍,省略了几乎是被劫持 的细节,讲出他们苦苦相求的意味。 最后他掏出信封,放在小布包旁,总结说:“这信封里就是他们让我 给你送来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