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7)

人世间 梁晓声 10868 字 2023-08-12

一九七六年的春节来了。   周秉昆和他的朋友们又聚在周家了。   秉昆妈到兵团去和秉义两口子过春节了。那是她的心愿,也是秉义 夫妻的心愿。秉义调了一次住房,分到了有两小间住屋有一小片自留地 的平房。师部机关干部若选择有暖气的楼房仍是一间,而选择没暖气的 平房可以是两间。秉义夫妻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平房,他俩希望母亲前去 分享乔迁之喜。   其实秉昆并不怎么欢迎朋友们再聚在自己家里,他希望在他家出现 的是郑娟。三十儿晚上,他是潜入郑家陪郑娟姐弟俩度过的,后半夜才回 到自己家。初一上午他补了个懒觉,下午挨家挨户给街坊们拜年,那是母 亲交代的任务,他必须完成。初二一早,他和师父白笑川乘列车去了不远 不近的一个县城。邵敬文的妻子女儿都住在县城里,他妻子是县委招待 所所长,女儿上小学六年级。除了大部分时间不能生活在一起这一点美 中不足,可以说,邵敬文的小家庭生活是幸福美满的。他春节前就一再诚 邀秉昆师徒去他家做客,那种盛情难以谢绝。白笑川结过一次婚,没几年 就因双方性格不合离婚了。他无儿无女,一直过着孑然一身二茬光棍的 生活。秉昆明白,邵敬文主要是想让白笑川过一次不孤独的春节。   春节期间县招待所没人住,所有的房间都空着,这让秉昆师徒俩可 以白住一个小套间。他俩原本的打算是要晚上赶回市里的,因为住得舒服,师父改变了想法,希望徒弟陪着多住一天。师父的希望对秉昆来说 便是要求,他只能无条件服从。为了奖励秉昆的服从,在那两天里,白 笑川极其认真地向徒弟传授了不少曲艺表演和创作的经验。邵敬文家 的曲艺表演用物应有尽有,连口技哨子和三弦也有。三人或在邵敬文家 或在招待所那小套间切磋技艺,邵敬文的妻子和女儿兴致很高地充当观 众,有时还叫了些亲朋好友去看“演出”。那两日,秉昆受益匪浅。妻子 女儿不在家时,邵敬文就温上酒,与白笑川就着炸花生、肉皮冻和凉皮 儿什么的边豪饮边纵论国家大事。窗严门厚,不担心邻居家听到。原来 他俩都是政治动物,并且对现实极其不满。他俩所谈的政治之事秉昆从 不知晓,如同听两个人在合说评书《逼上梁山》或《杨乃武与小白菜》,听 得义愤填膺了,也不敬自饮,也骂“什么鬼世道”!于是三个人居然勾肩 搭背小声哼唱起来,然后东倒西歪地醉睡。酒醒后那两人又都心虚,问 秉昆他俩是否说了什么犯忌的混账醉话。秉昆就说自己也喝醉了,什么 都不记得。  其实,他相当清楚地记得他俩说的一些话。  初四中午,师徒二人才回到市里,秉昆到家又倒身补觉。他挺累,师 父白笑川却觉得许多年没如此开心地过春节了。秉昆干躺着睡不着,头 脑里没法不寻思邵敬文和师父讲的那些政治之事。他联想到了吕川,并 且完全理解吕川为什么到了北京进了大学便判若两人,变成了政治动 物,对社会现实不满,思想也分明开始“反动” 了。  他突然意识到,从此自己也不可能不关心政治了,自己头脑里也开 始有些“反动”思想了。  许许多多不正义的手段卑劣的事情真相,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中国好人看清,连他这样从不关心政治的人知道后都义愤填膺,看来中国要出 大事了,而且简直太应该出大事了。他进一步意识到,自己无可救药地 也成了一个思想“反动”分子了。   然而,他却并不恐慌,竟有种终于不再是一个“二杆子”的欣慰。   但是,思想开始“反动”归“反动”,一想到春节过后刊物就要排版,他 没多躺一会儿便起来,胡乱吃了些东西,责任感使然地改起了稿子。与邵 敬文和白笑川一样,秉昆对那份刊物已有很深感情。他明白,努力完成好 自己的编务,是他目前能做好的最有意义的事,绝不亚于为社会生产酱油、 醋和味精。不同的是,作为后一种产品的生产者他从不曾获得到过真实的 劳动者的愉快,而与两个对自己信任又友好的人合编那样一份刊物,不但 使他感到愉快,还使他觉得是莫大的幸运。他爱这份刊物,如同爱养花的 人爱小小的花园。对于许多人,酱油、醋和味精是生活必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