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起来了,小时候的事情,想当解放军,想当警察,想当画家。我画画不错的,画女人脸尤其拿手。
我又要说到小毕了,我说:“小毕在厂门口画黑板报,我看见了。”
自蓝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路小路,你应该去读书。”
“我爸爸会把我搞进化工职大的。”
“化工职大已经停办了,不再招生了。你不知道?”她说,“你还记得化验室那个胖胖的姑娘吗?她是厂长的女儿,今年要去读职大,也被退回来了。”
“那她怎么办?”
白蓝生气地说:“我们现在在说你。你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你应该去读自考大学,或者夜大。这样对你有好处。一辈子做钳工?”
“那种大学要自费的。”
白蓝说:“到底是我白痴还是你白痴?”
她真的生气了,只顾嘬可乐,眼睛看着窗外,做出不想理睬我的样子。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假如当初我不是进工厂做学徒,而是在马路上贩香烟,现在就应该在做买卖,应该在进货,应该在数钱,而不会有时间去考虑成人大学的事情。我可以什么都不想,把香烟事业越做越大,从地摊发展到杂货店,再发展到饭馆,然后我差不多就老了,可以去死了。我没想到做钳工是如此地复杂,令人头疼。钳工的一生真他娘的漫长,看不到尽头。
后来我们在街上走,她走得很慢。那是一个黄昏。天色早早地黑了,这说明秋天就要过去了。十多年前,我在工厂里,下午四点就下班,天色都是很明亮的,可以吃一顿点心再回家,可以在街上闲逛很久。如今则完全相反,办公室里很明亮,下班走到街上就发现天色昏暗,霓虹灯下影影幢幢的人群在挤公交车,这种感觉好像坐国际航班,必须倒一倒时差。我说的是上海。
我们推着自行车走到一条小街上,两侧高高的围墙,里面种着梧桐树,有一些枯叶掉落在街上。她用皮鞋踩着落叶,每一片叶子都发出嘎吱一声,她说。这些树叶在夏天的枝头被风刮出沙沙声,秋天掉落在地上,被踩出嘎吱声,每一片树叶都能发出它们独自的声音。沙沙声也很美,嘎吱声也很美。她说:“踩过的枯叶,你再去踩它,就不会有声音了。”
后来,我想吻她。我们推着自行车,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推着自行车接吻是很不方便的,尤其不适合初次接吻。而且,谈恋爱的时候,想接吻就不能说话,得保持沉默一段时间,你不能一边说话一边索吻,这是找抽。我有点怕白蓝,这个人不太好相处,用书面的话说,有点喜怒无常。我想起她三版女郎的造型,给我买烟,这是我不能忘记的。一想到这个,我就有点昏头,想去吻她,然后干点别的,但我们之间隔着自行车,很碍事。当时我也年轻,其实满可以说:“我们谈恋爱吧。”等她答应下来,再找个地方细细地吻。但我压根没想到这个,我就想到了吻,又够不着。我不说话,心里想着这个事,由她在马路上独自抒情。后来,我放弃了在马路上吻她的念头,还是医务室比较清净。她以为我在听她抒情,其实我心里一片焦急,动的全是坏脑筋。
那天晚上我送她回家,她住在新知新村。那是戴城大学的教职员工住宅区,是一个知识分子比较密集的地方,和农药新村完全不一样。农药新村满世界跑鸡鸭,根本是个大农场,新知新村则很安静,一排排窗户里都透出橙色的台灯光。四周草丛里,只有秋虫的呜叫,我们轻轻走过,虫声停顿,等我们走远,它便继续歌唱。这种停顿仿佛在向我和白蓝致敬。农药新村这个时候是家庭卡拉OK的黄金时间,无数个麦克风同时向着夜空发出鬼哭狼嚎声,好像是罗马尼亚的哥特城堡。
她说:“到了。”停车,上锁。我问她:“就送到这里吗?”她点点头,对我说:“今天说的话,你好好回去想想吧。”我说我知道了,成人大学,既然上不了化工职大,那就试试成人大学吧。后来我目送着她上楼,三楼的某一个窗口,灯光亮起来,我想那就是白蓝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