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里发呆,没有产量指标,没有严格的交接班,这就是工人之中的贵族。
我爸爸说,一个好工种很重要。比如钳工吧,平时除了修修厂里的水泵,下班还能在街口摆个自行车摊,替人修车打气,把一天的饭钱挣回来;再比如电T和管工,可以顺便做做装修,时不时赚点外快。这些都是技术工种,简称技工。
我爸爸分析说,万一去不了化丁职大,做个技工也不错啊,一个八级钳工的待遇相当于高级工程师,或者是副教授。
我问他:“怎么样才能成为八级钳工?”
他说:“至少得干三十年吧,什么机器都会修,还要懂英语。”
我说:“爸爸,还是换一个吧,做电_丁呢?八级电工?”
我爸爸想了想说:“我还从来没见过八级电工。”
我听了这话,就再也不想跟他讨论什么工种问题了。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记不得是哪一天了,台风裹挟着稀疏的雨点经过戴城,被打落的梧桐树叶软塌塌的贴在路面上。我骑了半个小时的自行车,绕过城东的公路,拐进一条沿河的石子路,来到糖精厂。街上阒无人迹,全世界像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赶路,风声窜进我耳中,然后听见轰轰的巨啸,把风声盖过了,那是糖精厂的锅炉房在放蒸汽。我看见两扇铁丝编成的大门,旁边还有一扇小门供自行车出入。水泥柱子上挂着一块惨白的木板,上有一串宋体字:戴城糖精厂。
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些时候是懵头懵脑的。通常来说。越重要的时刻越容易犯傻,日后回想起来,就有一种做梦一样的感觉。
九二年的时候,我懵头懵脑站在厂门口,恍如梦中,那个如今已死掉的门房盯着我看。我辞职之前,他得了肺癌,在厂门口咳出了一摊血,被送到医院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九二年的时候他还健在,他叼着香烟问我:“学生意的?”我不知道什么是“学生意”,他告诉我,工人就是“做生意的”,学徒就是“学生意的”。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学生意?”门房说,他站了三十年的岗,要是这点眼力都没有,这辈子算是白活了。我当时想,你一个看了三十年大门的糟老头,可不就是白活了吗?
我问门房老头,哪里是劳资科,我得去劳资科报到。老头指着一幢办公楼,那楼正对着厂门,前面有个花坛,种着一棵半死的雪松,枝桠毕露,好像吃了一半的红烧鱼。老头说,三楼就是。
我把自行车停在车库,走上三楼,楼道里非常暗,贴着些标语。劳资科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女科员坐在那里。她见我在门口探头探脑,就说:“你是学徒T吧?进来填资料。”我走进去,发现她是一个噘着嘴的小姑娘。长得还算端正,尖尖的鼻子,淡淡的眼眉.但不知为何一直要噘嘴,后来发现她天生长成这样,这就比较可爱了。小噘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我说:“我叫路小路,马路的路,大小的小。”小噘嘴在一摞报名表里把我找了出来,说:“耶?你这个名字好玩的,路小路。”我说:“你就叫我小路吧。”
等我填好了一份正式报名表,小噘嘴严肃地说:“路小路,去隔壁会议室做安全培训。”
我说:“安全培训是什么东西?”
小噘嘴说:“就是给你上安全教育课。在化工厂上班,安全最重要。懂不懂?”
我说:“懂了。”
会议室里已经坐着十来个人,后来又陆续进来了几个人,都是学徒。我在这群人里居然发现了一个高中同学,是我们的化学课代表。化学课代表进化工厂,似乎天经地义。我还没来得及嘲笑他,门口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头发乱成鸡窝状,戴着一副瓶底眼镜,自称是安全科的干部。
关于安全教育没什么可多说的。我进厂之前,我爸爸给我做了些简单的安全教育,比如生产区禁止吸烟,不要随便在管道下面走,听见爆炸声就撒腿狂奔,遇到触电的人不能用手去拉他(得用木棍打)。他最拿手的就是让我顶风跑,唠叨了上百遍,农药厂爆炸那次还实战演习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