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第二章 失乐园(49 / 50)

在床单和被单之间。他的手扶着卧室门框,另一只手去关灯。晚安。灯熄了之前思琪看到了那个只有他自己磕破了骨董时才会出现的半愤怒半无所谓,孩子气的表情。他说晚安,却像是在说再见。

灯和门关起来之后,思琪一直盯着房门下,被门缝夹得憋馁、从客厅漏进来的一横划灯光看。光之门槛之横书被打断了,一个金色的一字,中间有一小截黑暗,变成两个金色的一字。显然是老师还站在门外。我躺在这里,手贴着衣服侧缝线,身上像有手摸来摸去,身体里有东西撞来撞去。我是个任人云霄飞车的乐园。人乐云霄,而飞车不懂云霄之乐,更不懂人之乐。我在这张床上没办法睡。恨不得自己的皮肤、黏膜没有记忆。脑子的记忆可以埋葬,身体的记忆却不能。门缝还是两个金色一字。一一什么?隔壁座位交换考卷,在怡婷的考卷上一一打了勾,换回自己的考卷,也一一被打了勾,同分的考卷,竟然能够通向不同的人生!

老师因为扪着我,所以错把温柔乡的出处讲成了赵飞燕,我仿佛忍耐他的手这久,就是在等这一个出错的时刻。他踩空欲望与工作之间的阶梯,被客厅到卧房的门槛绊倒。当我发现自己被揉拧时心里还可以清楚地反驳是飞燕的妹妹赵合德,我觉得我有一种最低限度的尊严被支撑住了。上课时间的老师没有性别,而一面顶撞我一面用错了典故的老师既穿着衣服又没有穿衣服,穿着去上课的黑色衬衫,却没有穿裤子。不能确定是忘记脱掉上衣,还是忘记穿上裤子。那是只属于我,周身清澈地掉落在时间裂缝中的老师。有一次问他:“最当初为什么要那样呢?”老师回答:“当初我不过是表达爱的方式太粗鲁。”一听答案,那个满足啊。没有人比他更会用词,也没有词可以比这个词更错了。文学的生命力就是在一个最惨无人道的语境里挖掘出幽默,也并不向人张扬,只是自己幽幽地、默默地快乐。文学就是对着五十岁的妻或十五岁的情人可以背同一首情诗。我从小到大第一首会背的诗是曹操的短歌行,刚好老师常常唱给我听,我总在心里一面翻译。“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第一次发现眼睛竟像鸟儿一样,隔着老师的肩窝,数枝状水晶灯有几支烛,数了一圈又一圈,水晶灯是圆的,就像在地球上走,跟走一张无限大爬不完的作文稿纸没有两样,就像大人聚会的圆桌,老师既在我的左边,也在我的右边,眼睛在水晶灯上绕呀绕地,数呀数地,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的,又要如何停下来。

突然想到小葵。如果没有跟老师在一起,我说不定会跟小葵在一起,有礼貌,绅士,门当户对,但是执拗起来谁都扳不动。总之是那样的男生。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偶然在他家看见了给他的糖果,盒子隔了一年还留着,也并不是特别好看的盒子。他注意到我的目光,马上语无伦次。那时候才明白小葵为什么向来对怡婷特别坏。收到他从美国寄回来的明信片也只能木然,从来没回过。不知道他是多绝望或多乐观才这样再三向一个深不见底的幽谷投石子。或许他在美国也同时追求着其他的女生──这样一想,多么轻松,也心碎无比。小葵,小葵没有不好,事实上,小葵太好了。明信片里英文的成分随着时间愈来愈高,像一种加了愈来愈多香料,显得愈来愈异国的食谱。我很可以喜欢上他,只是来不及了。也并不真的喜欢那一类型的男生,只是缅怀我素未谋面的故乡。原来这就是对老师不忠的感觉,好痛苦。要忍住不去想,脑子里的画面更清楚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没看过,但是脸上有小时候的小葵的痕迹,看乐谱的眼睛跟乐谱一样黑白分明,黑得像一整个交响乐团待做黑西装黑礼服的黑缎料之海,我从床上跌落进去。

我永远记得国中的那一天,和怡婷走回家,告诉怡婷她去给李老师上作文的时候我要去陪陪伊纹姊姊。说的陪字,出口了马上后悔,不尊重伊纹姊姊对伤痛的隐私权利。在大楼大厅遇到老师,怡婷拉了我偎到老师旁边,说起学校在课堂上唱京剧的国文老师。金色的电梯像个精美的礼物盒把三个人关起来,不能确定有礼的是谁,被物化的又是谁,我只想着要向伊纹姊姊道歉。隐约之中